我很怀念记忆中那种发霉和腐朽的味道，印象中的故乡掩映在深山林子里，要爬过许多山坡才可到达炊烟升起的家园。在我思想的角落有这样一个所在，结满了蜘蛛网，飞了麻雀和昆虫，匍匐着猫头鹰的哀鸣，夜晚来临了，奶奶在灰暗的灯下开始纳鞋底，一双两双。

在爷爷的生世里，写满着前半辈子的阳光，爷爷的父亲是个非常能干的汉子，懂得勤俭和营生，渐渐的就置了还几亩田地，爷爷的父亲似乎生来就有跑马的冲动，在初春的傍晚，爷爷的父亲就带着爷爷来到连成片的田野，把马蹄跑得呼啦啦的响，风吹过黄昏的山野，梦想渲染了一种家族的辉煌，爷爷沐浴着青春的幸福。

在幸福的波澜里，奶奶就坐着花轿成了爷爷的新娘，我没有看见过奶奶的照片，当然也无法想象一个新娘的美丽。但我知道在年少的青春里一定洋溢着温情的热烈，从此，奶奶一起与爷爷走过了将近五十年。

爷爷是惯养了的，很霸道的男人作风。奶奶常常只好忍气吞声，无奈的在家务的折磨里打发时日，最初的少女情怀蜕化成一个传统妇女深深的隐忍，爷爷的聪明保证着爷爷在每一次经营之后都有更好的丰收，在大山更深处，爷爷收购了木材沿元江而下，到了叙浦，辰溪，转手之际便换了一大堆钞票和铜钱回来，爷爷的钱是用麻袋装着的，然后就拿一麻袋钱到镇上去，一般去做两种事情，一是找他相好的女人，一是去豪赌一次，差不多很晚的时候爷爷才回来，一麻袋钱已经变成了两麻袋，我父亲的几个姐妹便纷纷要停下手中的活，为爷爷数钱，全家人没有一个人敢在数钱的时候贪污爷爷一分钱，奶奶自然就更不敢了。

爷爷的父亲起了一栋木屋，然后爷爷又起了更大的一栋，这样的老屋在湘西的空气里显得朴素而自然，经历无数风雨，屋子变散发了极大的腐朽和霉味，我儿时的记忆里，老屋摇曳在风里，横七竖八的摆满了渔具，爷爷和爷爷的父亲都爱去不远的河里扑捞鱼儿。

革命来了，爷爷基本上没有任何指望划为贫农，爷爷用几乎所有的积蓄和公社合作，搞了一个合作社，然后又毅然离开了合作社，最后爷爷因为年轻纵欲的缘故，患上了很多病，身体虚弱，酒和烟却不曾离开过爷爷的生活，奶奶便又担当起照顾爷爷的重任，在每一次咳嗽之后，奶奶便要端去痰盂，如此十数年。

很难说奶奶对爷爷似乎有深厚的感情，就好象难以说明白爷爷是否对奶奶有深厚的感情一样，婚姻的结合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，是一种义务，因此在我爷爷死后，我没有看见奶奶脸上的泪水，当然我也是少不更事，在纪念爷爷的爆竹响过之后，我以一种非常尽兴的心情从地上寻找没有引火的爆竹，然后又一次点燃，听那一声可爱的声响。

我不爱我的爷爷，因为在他冷漠的眼神里我找不到任何一点的关爱，奶奶在爷爷死去之后问我一个妹妹，问的问题很悲凉，意思就是说爷爷已经死了，让我妹妹估计她什么时候死，我妹妹说，大概三年以后吧！

奶奶当然是不介意的，以奶奶那时的身体状况，大概再活过十年也不成问题。奶奶一如既往的疼着我，照例要每月给我五毛钱的零花，我就用这五毛钱买两分钱小半杯的葵花子，或者在夏天的时候买三分钱一个的冰棍，当然我一般是要等到很迟的时候才去买的，因为冰棍即将要化掉了，这样我就可以用一个冰棍的钱获得两个冰棍，我一般就给自己吃一个，然后再给奶奶吃一个。

我常常徘徊在杂货店前，矮矮的个头使我不得不踮着脚尖才能够看到里面花花绿绿的商品，在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一毛钱买十一个的水果糖，很甜很爽口，这是奢侈的东西，一般一个月才能够买一次的，奶奶是不太吃糖的，她的牙齿已经落了，剩下稀少的三四粒。

爷爷的死给我们家庭留下了沉重的经济负担，过分排场的葬礼大大伤了家庭的元气，父亲经常叹气，而奶奶也一般不愿在呆在家里了，她来往于几个女儿家中，因为这个的缘故，奶奶和我父母的关系倒是微妙了。但奶奶还是会经常从外面拿回来一些猪肉和水果，这样我就可以保证不出一个月左右吃到一次很鲜美的猪肉，那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。

有一次我奶奶从外面回来，首先是瘸了脚的回来了，然后卧倒在床，父亲很着急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，奶奶照例是说自己走路不小心摔了，后来经过辗转的调查才知道，奶奶是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小青年给撞倒了，奶奶因为担心将人家的自行车撞坏的缘故，一直不敢吭声，生怕人家要她陪自行车的钱，起初奶奶是要为自行车让路的，自行车大概也在为奶奶让路，加上自行车的技术不很好，就将奶奶非常塌实的撞了一下。

那个小青年的家境实在是只能够用穷来形容，几乎没有任何物件，自然当我父亲找上门去的时候，没有获得任何结果，经过一番挣扎和治疗，奶奶又能够下床走路了，但是在奶奶的笑容里，我感受到了一种苍凉的意味，奶奶老了，而那个夏天，也因此充满着悲凉的底色。所以，在悲凉的夏天过去以后，秋天就继续悲凉着，奶奶在一次远行之后归来，就一阵阵的叫冷，我给她从最深的柜子里找到了两床发黄的棉絮，给他盖上，她仍然叫冷，哆嗦着，我害怕极了，不敢再和奶奶睡一个床，我叫来父亲，父亲连夜请来了医生，如此半月下来，奶奶只见病情加重，那秋意越发凉了，家境的制约使奶奶根本没有机会进入正规的医院去加以治疗，死神正以一种无法抗拒的速度来临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神逼近的可怕，在落叶的沙沙声里，我家的老屋在夕阳里无限沉默，阳光照耀，而我却分明看不见一点温暖的生机。

奶奶死了，在我哭泣的声音里无奈的死去，在最后时刻，奶奶依然没有忘记我的痛苦与孤独，我因为这样的关怀而不能够忍住我的伤悲和痛，我的眼泪泉涌而来，在那个漆黑的夜晚，我的哭泣是唯一献给奶奶的感情。

这一年，正好距我爷爷死去三年。

然，在这三年的时光里，我最大的心愿是要亲手放飞一个风筝，在生命的最初我就有一种飞翔的冲动，象鸟象仙，我幻想天公能够给我一对翅膀，因为经常梦见自己是神奇的齐天大圣。在现实里我只要一个风筝，以表达我飞翔的梦。我试了很多种方法，开始是用竹丝搭好风筝的架子，然后粘上白纸，但是没能够飞起来，接着我缝上旧布匹，还是没有能够飞起来，最后有人指点我，是需要一种非常轻薄的绵纸才能够飞起来，我央求奶奶给我买了绵纸，飞起来了，在风的吹拂下，风筝飞起，不是很高，但是已经带给了我莫大的惊喜。

我问奶奶，风筝最高能飞多高？奶奶说最高可以到天上，我说天上那么多星星，怎么还能够容得下风筝，奶奶说，星星也会落的，天上落下一颗星星，地上就会死一个人，说话间，我看见一颗流星从夜空华过，美丽的弧线消失在天际，四周只听见一片喧嚣的蛙声。

奶奶没有等到流星坠落，就死去了，在哀乐里，我披麻戴孝，我不能够随了奶奶的脚步陪她去另一个飘渺的世界，但是在我心里有奶奶一生的影象，我这个孤独的幼小生命，有奶奶宠着，我才能够感受童年除了苦难，还有幸福。在奶奶死去十四年后。我的爱流动在我的血液，跨越世纪时空，渴望奶奶听见。